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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年后的昨夜,你走进了我的梦,是你在这个人世和你离开人世后的唯一的一次。。夜里的梦很芜杂,梦醒后只记住了一个场景:故园的那个破旧的平房小学教室里,我站在讲台上,讲桌高得令我看不见台下的学生,于是很绝望,往右扫了一眼,你默默站在旁边,还是孩提时的样子。我赶紧对你说:“把讲桌给我往下压一下。”那讲桌好像棺材形。你没说话,走到讲桌前,半个身子往上一压,降下去了。下面的梦境,便与你无关了,我也记不起是什么了。
你已经走了,到了另一个世界,整整八年了。上小学的时候,你家的院子和我家的院子仅仅隔了一堵高大的黄土院墙。你家的男孩很多,一个个如同房屋的台阶,层次不齐。你们经常在院子外面用碎石子在地上画小四轮拖拉机,画得极像,因为你们的父亲在劳改农场开四轮拖拉机,吃公家粮。你母亲是河南人,个头矮而瘦弱,声音不大,经常在家里拖着悠长的河南强调喊你们弟兄几个。我经常背着妹妹站在你们不远的地方,看着你们在地上画呀画,从没有靠近过你们,等你们都被母亲喊回去了,才怯怯地走到你们的大作面前,贪婪地看看。后来我们上小学了,背着用布头拼凑成的书包。早晨的你,书包里没有几本书本,却有一个很能诱惑我的东西——大蒸馒头,布书包,包里的馒头,包外的形很明显。那个饥荒的年代,我家美其名曰“富农”,但是一天除了两顿清得能照出影子的稀粥,别无他物可以填充经常不由自主咕咕叫的肚子。
你不喜欢学习,你堂弟弟亦如你。你们两个就学会了抄作业,我们便做起了交易:我借你们作业本,你们早晨的馒头各分一半给我。我捡了大便宜,不但自己早晨能吃半块馒头,不用再听到饥肠辘辘而难为情,也能为年幼的妹妹带回一半面头,以至于她天天站在离家不远的小道上张望我什么时候能放学回来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我们搬到了村里的小学校,班里的学生来自四个大队,同学多了,我也就渐渐忽视了你,真的都记不起你那三年是什么样子。浑浑噩噩,我们小学毕业了,成了中学生。最初我俩是不是都在四班,已经没有印象了,但是初二分班那年,我去了三班,你是二班,这个我记得。我们还是邻居,早晨我往往走的很早,学校离家将近十里路,抑或八里,都是小跑着去。你家有自行车,你捎着已经上了初三的你的姐姐。偶尔你也有不骑车的时候,早晨还是看不见你,只有在晚上放学的时候,我们能碰到。我在前面边走,边入迷地翻着一些古www.zhaomishisf.com书,什么《说岳全传》,《杨家将》,《古今传奇》,还有金庸的武侠小说。你在我后面不远处慢慢地走着,有时嘴里还发出悠闲的口哨。听到你的口哨,即使夕阳已经下山了,经过那个鸿沟的时候,我也不会害怕。鸿沟里经常烧一些刚生下来的或者是还没成年便夭折的孩子,刮风的时候,总能看见一些烧的不成形的破碎的衣物。我们就那么一前一后,不紧不慢地往家走,从不打招呼。
我上高中那年,你家挪到村子南面的一块平坦的土地上了,你家的旧院子,被我父亲用南川里的平整的一块灌水很方便的自留地兑过来了,后来我哥哥将这两个院子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四合院,门冲西开着。我上高中了,我竟然也没在意,你是否考上高中了。我大学毕业那年,听说你在工地上打工,后来不知怎么地,你成了我表妹夫。在你做我表妹夫的那几年,我回老家,很少能碰见你,仅仅有一两次?记不清了,在村里的黄土小道上碰见你,你笑了笑,很客气地问我:“几时回来的?”回答了你的问话,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,于是各走各的。。再后来,回家后听说你病了,姨娘也就是你的岳母说的。年轻人,病了吃了药总会好的。
北京的一个寒凉的秋夜,我还没有入睡,母亲来了电话,说表妹命苦,说你喝了药走了,撇下两个儿子,一个四岁,一个不满两岁。那个秋夜,我久久不能入睡,我突然很是怨恨你,你就这么走了,把两个儿子扔给了柔弱的女人,你男人的那点担当哪儿去了?再回故园,我总是会踱到你的那个敞着的,没有院墙,只有三间北房,一间东房的小家里,你的女人,你的两个儿子,还守在那个家里。我不会安慰人,面对一脸忧伤而无奈的表妹,我无言。听表妹说,失去了父亲,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听话,我深感她生活的艰辛。一直以来,从心底里都不能谅解你,为什么那么决绝,说走了就走了。后来经历了一些人事,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了,其实,如果一个人的思想真正没有走到绝境,他是不会轻易选择离开这个人世的。我也佩服你的勇气,你竟然不顾一切,放弃生命,寻到彻底的安宁。
我没有你的那份勇气,也不能有勇气给自己彻底的灵魂的安宁与自由,因为我放不下的太多,儿子,父母——
昨夜,你入我的梦境,只是一个镜头而已,我只记住了你还是孩提时的面容,连你穿的什么衣服也没有看清。早晨睁开眼,躺在床上,我努力记忆你的小名儿,没有想起,却在做饭晚的时候猛然忆起——军强,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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